蜘者

[元惟帧X关则敬]频率五十二赫兹的孤独电台

上

关以修进门的时候，也姗已经搬好了她的小凳子，双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认认真真听起了广播节目。他用脚踩掉鞋子，笨重的鞋跟敲在木地板上咚咚响，然后收获了妹妹一个凶狠的瞪视，关以修自知理亏，赶紧双手合十作求饶状，轻手轻脚地在妹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听鲸鱼先生的节目。

鲸鱼先生元督羽，关以修对这个男人唯一的了解就是从由绪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似乎是大哥的高中同学，本名元惟帧。而作为他化名出现的元督羽也确有其人，为此君的弟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隔三岔五地会来找也姗，而小姑娘因为他和鲸鱼先生有一样的名字，对他很是热情。关以修只见过他寥寥几次，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但仅凭这小子得了妹妹青眼这一条，可想而知元督羽在关以修心里的印象不会好到哪里去。

关以修一边敷衍地听着广播一边神游天外，居然还能把内容记了个七七八八，若是被安由绪晓得不知道得多么羡慕,必得掰着手指代替他大哥执行从没有担负过的职责，一条条例举出他浪费青春的恶行，好叫他这只逃出圈的羊羔早些迷途知返。

忽略掉各种奇奇怪怪的音效和不明所以的语气词——关以修的男人自尊对这种娘们唧唧的叙述方式向来不屑一顾，这一期的鲸鱼先生遇见了一颗迷路的星星，它坠落在七海中心的小岛上，像一簇绚烂的烟火，在岛上掀起一阵光与热的风暴，又一路顺着地势滚进海里，惹来大海滋啦啦的惊声尖叫。炙热的红被深蔚的蓝消磨成白茫茫的水汽，无数细小成串的气泡代替天上的云朵簇拥着宇宙的宠儿，它们下降，再下降，直到星星温柔地砸到偶然路过的鲸鱼先生头上，又被他小心地笼进前肢间。

水汽被阻拦在海面之外，气泡们也不知何时功成身退，消弭在暗涌的海水间（当然也有一些是被调皮的神仙鱼用长又尖的吻部戳坏的），鲸鱼先生捧着那颗星星，它呈现出那样鲜艳的红色，而绝非童话故事中的金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鲸鱼先生想，它仍旧是那么美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温暖的水流抚过鲸鱼先生的气孔，让他打出一个咕噜噜声响的喷嚏。这喷嚏带动了一小片的海水流动，冲刷着前肢间的星星也一晃一晃，红光闪了又闪，真像是在眨眼睛。

就在这震荡不休的水波里，鲸鱼先生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请和我说说话吧，先生。”那颗星星在他的前肢中闪耀着，声音从那儿传出。

“你是在呼唤我吗？”他惊讶地睁大了眼，“来自天外的小旅客。”

“是的，先生，我叫米拉，请和我说说话吧，我的时间并不多，若是这样宝贵的分分秒秒全都虚度在独享孤独里，那真是太遗憾了。”那星星说，“顺带一提，您长得很像我的故乡。”

鲸鱼先生吃不准那是否能算上一句赞美，抑或仅仅是一种称述的表达。但无论如何，他从星星的语气里感到由衷地快乐，乃至幸福。

鲸鱼先生身形庞大，他相信自己应当是世界上最庞大的一头鲸鱼，也许在陆地上，他的大小可以媲美一座山头，然而大海却轻松地容纳了他，它慷慨地令他在它的怀里遨游打滚，用浮力托举起他沉重的身躯，让他宽大的尾鳍轻松地破开波浪。是的，如此巨大的鲸鱼先生在更为宽广的海洋里仿佛又成了一只小小的虾米，他孤独地游荡在这蔚蓝色的世界里，有无数的鱼类和虾子从他的身旁经过，有些甚至短暂地在他背上停留，享受一段不需出力的旅途，却从未有谁能和他搭上话。

直到今天。

“如你所见，我是一头鲸鱼，不过我想我还并没有决定好我的名字，我是说，我并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我从未和别的谁说过话。”

星星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没有名字也是很好的，先生，这意味你的族群就是你的名字，当大家谈论到鲸鱼的时候，他们其实就是在谈论你。你不必担心谈话的内容，因为我之前也没有同鲸鱼说过话——其实我同别的星星也没有。但我见过你，在遥远的几千万光年之外，我不得不说，先生，你是位出色的旅行家，鉴于你曾出现在我目所能及的一切海域。”

鲸鱼先生觉得这颗星星简直带来了自己一生所能用上的所有惊奇，“你看得见我？我是说，星星也关注着大海吗？我以为你们总是很忙碌的。”

“当然看得见，每一颗星星都是彼此的眼睛。”星星说，“而且我们并没有你们想象地那么忙碌——也许有一些同伴是的，因为它们埋头于将人们的心愿分门别类，并且终日苦恼于如何令这些愿望尽可能地被实现。然而我们中的更多个，往往都只是热切地关注着生命本身，不论这些生命离我们有多么远的距离，也不论被距离隔开的时间，是否给了我们足够观察的余地。”

鲸鱼先生没有发现敬语不知何时偷偷溜走，他只是屏息，安静听着星星总结它的陈词。

“但无疑，每一颗星星都热爱生命。我们热爱一切活着的东西，他们变化多端，每一秒都有不同的形态，这非常奇妙，因为我几十万年可能都是一个样子。”

“诚然，你的话是正确的，但我想，有时候活着并不是那么浪漫的词汇。光之后黑暗如影随形，温暖的春季汛期过后严冬也总是要来，你的生命漫长到几乎无穷无尽，却永远无法体会到转瞬间翻涌而来的庞大情绪。生命生而孤独，你是多么幸福呀，小星星，你不明白孤独的意义。”鲸鱼先生轻轻地说，他发现那种绚丽的红慢慢地黯淡下来。

“那么你孤独么？如果你孤独的话，要怎样才能排解走这种寂寞呢？”星星问。

鲸鱼先生思考了顷刻，“也许我需要一个同伴，我游过那么多的海域，追逐洋流和磷虾，但我从来都是孤零零的一个。我需要陪伴，但你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星星，你说过，你的时间并不多。”

“是的，”星星坦诚道，“我就要回我来的地方去了，但这并不影响我来作你的旅伴，如果你寂寞的话，那就来找我吧，把你遇见过的事情，看到过的美景，听闻过的歌谣，全都说给我听。你要学习如何去观察。不用担心无人分享你的收获，因为我将是你最虔诚的观众。你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我，因为每一年暑气渐起的时候，我都在那里。就算是在你见不到我的日子里，你也要相信，我一直都注视着你，而漫天的星星都是我的眼睛。”

它说完这一句话，红光就熄灭了。留在鲸鱼先生前肢围成的温柔怀抱里的，是一块毫不稀奇的矿石，失去了那层靓丽外衣的包裹，它显得那么平凡无奇，鲸鱼先生放开了前肢，看它缓缓下沉入深深的海底。

磷虾开始新一季的洄游，夏天就要到了，鲸鱼先生决定整装出发，听说南边的海域里有五彩斑斓的珊瑚，他想，也许星星会愿意将那里作为他们重逢的地点。

而这将是一个新的故事的起点。

关以修想，是的，若要想要故事永不完结，那你总得暂时分离，为下一次更好的相遇而暂时忍耐。他早已经过了还会去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却仍然忍不住希冀一些不可能的事情。

星星说，整个宇宙都是我看向你的眼睛。

是吗？关以修看着柜子上的那张照片，惨白的底色上印着关则敬严肃刻板仔细看可能还有些呆滞的脸，不露声色地立在那里。

它们也是你的眼睛吗？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