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者

下

山坡上突然起了风。

元惟帧颇有些狼狈地按住自己眼前乱飞的刘海，并把它们费力地拨到两旁去——他的太阳帽方才跟着大风私奔去了，现在兴许正躺在一堆互相缠绕的草叶间同这些植物们互诉衷肠。可惜的是，他试了很久还是没有成功，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把沉重的登山包往旁一丢，自己则席地坐下，将一身体重统统交付于草本植物的茎叶，心里还要安慰自己好在今日万里无云，不怕老天突降暴雨将他淋成一只可怜的落汤鸡。

他百无聊赖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晃晃，手指不小心按开锁屏，天色将晚，屏幕上的白光把他的脸染成一片惨白，仅限紧急呼叫的字样刺眼地立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看着一层玻璃之隔的他。元惟帧参的是个驴友团，走的是条观星的线路，一群年轻人全凭一腔热血聚集在一起，故而推举出的领队也不过是个头次上阵的新手，做事不出大纰漏便是喜出望外，自然不能指望他事事都能考虑周全。先前因为贪恋一时风光，元惟帧不小心掉出了大部队，好在之前趁着最后一点信号消失之前打出了求救电话，那头的同伴让他报了大概方位，嘱咐他别要自己乱跑，务必待在原地等待认领。在这荒山野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元惟帧也只好重新体验一回幼稚园小儿的每日经历，深切认识到望穿秋水是多么痛的领悟。

躺了一会觉得分外无聊，元惟帧开始掰着手指头思索他死皮赖脸地磨到假期之前，鲸鱼先生的故事讲到了哪里。他负责这个节目也有好几年，一开始上头只是相中他那把好嗓子，丢了已经备好的稿子让他照本宣科，后来却意外发现出这位员工在童话故事上有些小天赋，于是放开了手让他自由发挥，见反响不错，更加放任自流，只偶尔照着读者反馈的意愿旁敲侧击个几句。

他想着想着，鲸鱼先生路遇小美人鱼的故事还没有构架出前因后果，却突然念起背包里还有一瓶红酒。这念头一起，元惟帧所剩不多的文艺情怀便也泉水般喷涌而出，这天苍苍野茫茫，佐以美酒辞赋，似乎是件极为风雅的事情。他说干便干，从背包里翻出那瓶酒，想象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豪情，痛快地用军刀起出了木塞子。夏季大三角在他头顶上亮起，好奇地看着这个顶顶渺小的人类和他手中酒瓶上谜一般的“toshiba”字样。

于是这位自诩的诗人便有了一种觅得知音的错觉感，滑过舌苔的酒微酸里泛一点回甘的苦，落到胃里却又燃起无数细小的火种，顺着四肢百脉一路畅游。在这样寂静的旷野里，元惟帧觉得有一种神奇的东西敲击了他的灵魂，他仿佛有了名为冥冥之中的预感，当他伸出手指，天上便有火红的星辰为他燃起。寂寞与回忆变得无限近，一切无始之终和无终之始的种子在心中迟迟发芽，亡者带着他无尽的遗憾就站立在他的咫尺之侧，乱糟糟的头发，笨重的黑框眼镜，小老头一般的神情。

元惟帧鲜少饮酒，是以他的兄弟也未曾提醒过他以他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博酒量，须得时时注意防止酒后失仪。他咕噜噜噜地把这陈年的美酒灌了大半，感觉到全身被葡萄的甜香包围了，这种感觉让他仿佛一脚踩进了云端，自由自在身轻如燕，随时可以抓住身旁飞过的鸟雀。

他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巧的收音机来，因为没有信号这可怜的机械产物正重复播放着难听的电流杂音，然而鲸鱼先生混不在意，他将这收音机当做他唯一的听众，他的星星，他开始讲述他一路的见行。

“于是鲸鱼先生开始了他为期一周年的旅行，他从最寒冷的冰川深处出发，前往温暖的海域。”

“第三天，鲸鱼先生遇见了一群企鹅，他们追逐着鱼群，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宴会做最后的准备。‘这是生命的宴会！’其中一位企鹅女士说，‘我将会拥有一颗崭新的蛋！’”

“第十天，有一只长翅膀的海鸟停在了鲸鱼先生的脊背上，似乎把他当做了一座小岛，它在日出时落下，直到日落方才离开，有一根洁白的长羽毛掉在鲸鱼先生的背上，于是被他好好地收藏起来。”

“‘你能栽我一程吗先生？’小小的鱼问，它看上去还没有鲸鱼先生的一小根趾骨大。这是旅行期满一个月的日子，于是鲸鱼先生高兴地答应了它的请求，并将它一路送回了五彩缤纷的珊瑚群。”

“第四十五天，鲸鱼先生在海底发现了一只翻车鱼先生，它宣称有一种名为忧郁症的疾病袭击了它，这可怕的疾病来势汹汹，而它无力抵抗，恐怕命不久矣。”

“我今天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鲸鱼先生想，还看见了许多神奇的生物，他们没有尾巴，长着四条腿，但只用其中两条行走。他们还坐在一个可怕的庞然巨物上，有四个我那么大的庞然巨物。”

“一场暴雨，这是旅途中点的最好礼物。”

“美人鱼告诉鲸鱼先生，他在十天前遇见的生物叫做人类。‘他们总喜欢捣鼓些奇怪的东西。’她这样说。”

“鲸鱼先生遥遥望着浅滩，海水向下褪去，露出滩涂上无数个气孔，小小的螃蟹从里面爬出来，在湿漉漉的沙子上留下自己的足印。”

“我见证了一座山川的死亡。鲸鱼先生对着自己心里假想的星星说。它说他付出了几千年的时光，只为了义无反顾地投入海中，如果它要重新再变成一座山川，那也许会需要比几千年更多的时间。”

“今天是第三百六十五天，鲸鱼先生回到他出发的地方，晶莹的冰山包围着他，他数着最后的倒计时，十，九，八……最后一秒钟的时候，星星的倒影出现在海面上，它还是如同上一次见面一般，发着炽热的红色的光芒。星星没有先开口，他们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鲸鱼打破了沉默。”

“‘这一年我旅行过很多很多地方，很多地方我从前就去过，但我并不知道原来它们是这样美丽的。但我今天不想同你说这些。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元惟帧深吸一口气，然后道。

“关则敬，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元——惟——帧——”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同时，传来了这样的呼唤。

元惟帧怔愣地向来者看去，来找他的领队小年轻一头热汗，看见他之后兴奋地挥着手，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可算让我找到你啦！”他说，一手拿起元惟帧地上的登山包，推搡着他向前走，“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投宿了。”

他们就这样勾肩搭背地远去了，而山坡上那个开着的收音机，在几段颇为响亮的杂音后，突然搜索到了一个清晰的频道。

一个男声念道。

“‘请抬头看一看吧。’星星打断了鲸鱼先生。鲸鱼先生于是抬头看去，那颗火红火红的星星就在他的头顶上，它的身边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星星，它们一起组成一片美丽的光带，一条银色璀璨的河流，然而鲸鱼先生看不到那些，他的眼里只有这颗鲜红的星星。”

“然后他听见他的星星对他说。”

“‘我爱着你，就如同你那么爱着我一样。’”

另一边的山头上，等待着的年轻人们看见互相搀扶着归来的元惟帧和领队，欢呼起来。

“快看！他们回来了！”

他们的头顶上，鲸鱼座的米拉星亮了起来。

Fin.